“住回去吧” 我下岗回家后,跟已经下岗在家的妻子小雪大眼瞪小眼,瞪着瞪着,就瞪得不顺眼了,时不时就有些小摩擦。为了早点找到工作,我每天早上出去,傍晚回来,都一个月了还没找到,这怨气在心里窝着,越积越多,真不知哪天就会把自己爆了。 这天,小雪对我说:“我找了个工作,工资不高,但维持咱俩的生活没问题……” 我连忙说:“好呀。” “不过—” “不过什么?” “单位在另一座城市,要周末才能回。” 我心里突然涌出股辛酸,狠狠心,果断地说:“行,你去吧!” 小雪的眼睛一下湿了,说:“你一个人在家,要照顾好自己。” 我手一挥,连忙转过头。 小雪上午一走,下午我父母亲就来了,母亲在屋里为我收拾,父亲和我在客厅抽着闷烟,抽了一阵子,父亲把烟一摁,说:“打你弟弟参军走后,我和你妈两个人在家挺孤单的,不如你住回去,等周末小雪回时再住过来……” 母亲在里屋听到父亲的话,也连忙跑出来,紧张地盯着我,说:“住回去吧,孩子……” 我说:“爸、妈,我都快三十的人了,靠老婆养着,再回去吃父母的,我还是男人吗?不做出个样子来,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!” 他们听我这样说,只好不吭声了。 我又没头苍蝇一样在外面找了好几天工作,依然没一点影子。这天晚上我在家胡乱翻着报纸,突然灵机一动,想,我以前大大小小发过不少文章,干脆,就在家写写稿子,用稿费养家。 说干就干。我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存款取出来配了台电脑,便开始没日没夜地写起来…… 小雪走后,父亲三天两头爱往我这跑,这天一早他又跑来了,看到满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,就说:“儿子,你这还是人住的地儿不?整个一狗窝!”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朝父亲笑笑,朝电脑一指,说:“爸,我找到事做了,你就放心吧,这可是动脑子的活儿,我能管好自己的,你别三天两头跑过来,会打断我思路的……” “为你弟弟来” 我这一说,父亲有好几天真的没来。这天,我又写了一个通宵的稿子,躺在床上睡得正香,哪知父亲又来了,这回他端来一盆花,把花往桌上一放,说:“我这回是为你弟弟来的。他再过两年要从部队复员,找工作的事得提前准备。我想将你弟弟弄到我以前的厂子去,民政局那头咱不怕,关键是厂子这头。听人说,厂里新来的人事科长老肖喜欢养花,所以,我弄了这盆花来。”父亲说着,指指带来的这盆花。 我看看这盆花,长长的叶子绿油油的,虽还有点嫩,但已生机勃勃。 我问:“爸,这花是‘君子兰’吧?” “对……对,是君子兰!” “君子兰很贵呀,你从哪里弄来的?” “昨天我到花市特意买的,卖花的说,这花很娇气,不好养。你也知道,家里老平房又阴又潮,整天价连个太阳都难晒着,我和你妈年纪又大,从没弄过这花花草草的精细活,想来想去,你这儿阳台宽敞豁亮,养花种草最好了!所以我和你妈就想把花放在你这儿,让你来养。这盆花关系到你弟弟的前程,你这当哥哥的,可得用点心思……” 我对养花一窍不通,莫说是娇贵的君子兰,即便是一盆普通花,我也未必能养好。可能因为我平时嘴皮子利索,啥都喜欢说出个子丑寅卯,父亲就以为我养花也是好手。而这花又关系到弟弟两年后的就业,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脱的,只好点了点头。 父亲说:“这花就留在你这里,你好好地养,等你弟弟退伍时,这花估计也就长成了,到时我亲自给老肖送去!” 父亲的话让我心里一颤: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!当初我结婚时,父亲为了给我买一套新房,连最爱的酒都戒了,如今,他又早早地为弟弟操心劳神!父亲出门后,我轻轻关上门,通过猫眼看着他下楼时的背影,鼻子酸酸的…… 我一定要养好这盆君子兰! 我马上在网上搜索有关君子兰的相关知识,方知这花的确不好养。别的不讲,单浇水就很复杂:给君子兰浇水要根据温度的变化,光照的强弱,环境的干湿程度,尽量做到定时、定量、定周期,不能想什么时候浇就什么时候浇。而且,浇水的温度一定要和盆土的温度相近,否则,水与盆土的温差过大,会影响正常生长,时间一长,轻者根系干瘪,重者整株死亡。 我的天呀,居然这么多讲究! 从此,我时时惦记着这盆君子兰,有事没事总要到花盆前看上两眼,按照我刚学到的养花知识,精心地为它浇水、采光、松土。这样一来,本来一贯生活懒散的我,渐渐变得勤快细心起来。 这天下午,门卫室的党大爷来收水电费,他可是个养花好手,我便请他看看我养的这盆君子兰。 党大爷歪着脖子将花看了好几眼,肯定地说:“不对,这不是君子兰,是‘朱顶红’!” 党大爷说,朱顶红和君子兰在外形上十分相似,但朱顶红没君子兰那么娇气,价格要便宜很多。 党大爷的话让我一阵心痛:父亲买这盆假君子兰一定花去了很多钱,倘若他知道买来的是假君子兰,一向节俭的他肯定会很痛心,这事我不但不能说,还得把这盆朱顶红养得好好的,即使父亲将来知道了真相,也多少有些安慰…… 周末一大早,小雪从外地回来,见家里井井有条,不禁大吃一惊:“大懒猫,你什么时候变勤快了,竟然还养起了花……” 我跟妻子说了父亲托我养花的事,妻子说:“爸要是知道买的是假君子兰,不定会多难受呢,要不,我们去买盆真的君子兰,放进这个花盆里养!” 我和妻子来到花市,但转了一大圈也没见卖君子兰的,一连问了几家,都说,咱们这是小县城,谁种那么名贵的花?要买君子兰,得上省城。 既然买不到君子兰,那就好好养这盆朱顶红吧。 “爸今儿高兴” 又过了一个多月,这天中午,我到外边办了点事,回家时,老远便见父亲站在家门外,我连忙开门把他让进屋。 父亲进来就四处瞅瞅,脸上笑嘻嘻的,我几次想张口跟他说花的事,但他只是瞄了一眼,似乎并不在意。 我见他心情挺好,便叫了几碟熟食,摆出一瓶白酒,一起喝了起来。 几杯下肚后,我问父亲:“爸,你买那盆君子兰花了多少钱?” 父亲喝了个满面红光,他一边抹着头顶上的汗珠,一边说:“我的傻小子,你真以为那是君子兰啊?我买的是朱顶红……” 这下轮到我疑惑了:把朱顶红送人,能办事吗? “来,小子,喝酒,爸今儿高兴,咱爷俩好好喝几杯!” 父亲又是几杯下肚,舌头有些打卷了:“小子,爸买这盆花,其实不是送人家老肖的,我是送给你的!你眼瞅着三十,也算个男子汉了,爸明白你的心思。你打小就性子强,现在吃老婆的工资,你觉着憋屈、窝囊……后来你买了电脑,开始写稿子挣钱,可你写稿子的那股拼命劲儿,都把自己弄成啥样子了?小雪平时又不在你身边,没人照顾你,你年轻,不把身体当回事儿,这怎么行!为这,你妈没少掉眼泪,总算你老爸我脑子好使,才想到弄盆花给你侍弄侍弄,兴许你的生活就能规律些。这不,买不到君子兰,就说成君子兰,让你觉着金贵,又扯出你弟弟的前途,这样你就不能不用心了。哈哈哈……小子,我知道你嫌我唠叨,我还是要说,挣钱要紧,身体也要紧!你平常要多活动,少抽烟,尽量不熬夜,写不出来的时候,别逼自己……” “爸—您别说了……”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,“来,咱喝酒!” 父亲终于躺在沙发上睡着了,他微微打着鼾,脸上是笑嘻嘻的表情,睡得很香! 我为父亲盖上毛巾被,悄悄走到阳台上,跑到花盆前,捧着朱顶红那绿绿的叶子,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…… 创作感言: 情是一种利器——《父爱如山》创作感言 作者: 马强 期数:2007年4月上 一天夜里,我坐在电脑前写文章,写写停停,极不顺畅,待端过茶杯喝茶时,舌尖入杯,发觉茶已凉了。 起身走到阳台上,打开灯,将凉茶顺手泼在花盆里,正欲转身续水,却听花盆里“咕咕”地冒着水泡,方才意识到:这是一种耐旱的植物,本不宜连连浇水,可我只顾着文字的世界,何曾在意它的“肚量”? 这时,手机响了,是父亲打来的,问我怎么三更半夜还开着阳台的灯? “没怎么……我今天晚上要赶一篇文章出来!”我边回答边下意识朝楼下看去,见父亲正推着电脑人体秤,从街道上远远地走过来! “你咋老是个夜猫子习惯?明天早上起来写不行么?我看你非把身体熬垮了不可……”父亲一手拿着手机,一手推着秤,边走边说,脚步微跛。 此刻我才记起,父亲的脚上长了个类似鸡眼的东西,疼得厉害,前几天刚看了医生,按说是要休息几天的,可他却又出去摆秤挣钱了。 瞬间里,我感到了一个做儿子的惭愧:为了我体面地结婚,父亲为我买了套新房,而他,依旧住在老房子里,从此就靠着退休工资,以及电脑人体秤挣来的那五毛五毛的零票,去偿还买房欠下的债,天冷天热,日日如此…… 我自己呢:一度心比天高,至今一事无成,不仅不能为父亲分担些压力,还害得他经常为我操心! 看着烟灰缸里拥挤的烟蒂,显示器上那些蹩脚的文字,以及被我“连敬几杯”的耐旱植物,我不禁自问:这,是我的执着呢?还是我的浮躁?是我进入了“忘我”的大境界,还是我压根忽略了自己的健康? 一个我,一盆花,一个父亲,一份深情,层层迭迭的意象,在胸中迂回、激越、翻滚、突冲…… 盈着泪,我几乎手不停歇地写下了这篇《父爱如山》! 许多写故事的朋友,经常爱讨论:什么是写故事的利器?有的说是情节,有的说是故事核,有的说是表现方式,有的说是结构艺术…… 这种讨论,总使我想到了江湖中的“兵器排行”,刀枪剑戟,棍鞭钩斧,到底哪样厉害呢? 其实,故事的创作艺术,是最忌讳“揪住一点,而妄论整体”的,但我仍想说一句,在故事江湖中,情,情感,无疑是一种重要利器! 艺术的受众,是人,无论是绘画对应于眼,音乐对应于耳,文字对应于心,究其竟,都是将生活艺术化,再将艺术生活化,这就好比从一个大湖里舀起一瓢水,将天光山色映照其中,把花香果甜浸润其内,愉悦了受众之后,又将这瓢水重新融汇到大湖里! 那么,生活的体现,是人,人的体现,是心,心的体现,是情! 试想,当我们抛开一些所谓的“高明技巧”,再少了一些“哗众取宠”的野心,而是将内心最柔软的部分,舒缓地铺展开来,将能够感动自己、征服自己的东西,最原始地表现出来,如此,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呢? |